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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迅怀旧主要内容概括(小学生鲁迅读本主要内容概括)

鲁迅怀旧主要内容概括(小学生鲁迅读本主要内容概括)

我家门前有一颗青桐树,高约三十尺。每年结的果实如天上繁星,小孩子投掷石子砸落桐子。石子常常飞入书窗,有时砸中我的书案。一旦石子入屋,我的老师秃先生就跑出去训斥。桐叶直径超一尺,夏日一晒便有点憔悴,夜露一润又重获生机,如人伸开手掌。家里看门的王老头,时常去浇灌。有时搬条破椅子,拿着烟袋,和李阿姨聊天。夜深人静,只见烟斗星光闪烁,他们还在聊。

他们乘凉的时候,秃先生正在教我“对课”。他说:“红花。”我对:“青桐。”他挥手训我:“平仄不协调。”让我出去。那时我九岁,不知道平仄是什么,秃先生也不说,就退了出来。想了很久还是对不上来,就揸开手拍屁股,发出打蚊子般的响声,希望秃先生知道我很疼;先生还是不理我。过了很久,才轻轻地说:“进来。”我快速跑进去。他写了“绿草”两个字,说:“红声平,花声平,绿声入,草声上。出去吧。”我来不及听,跳着往外跑。秃先生又轻轻说道:“不许跳。”我就没有跳。

出去后,我又不敢在桐树下玩。曾扳着王老头的腿,让他说山中的故事。秃先生一定跟来,生气地说:“小孩子不要胡闹!吃饭了吗?回家夜读去!”稍微不听,第二天就会用尺子敲我的头,说:“你会胡闹,读书怎么笨呢?”秃先生把书房当做报仇的地方。渐渐地我就不敢去桐树下玩耍。况且,第二天又不是清明、端午、中秋节,我有什么高兴的?假如早晨有点小病,中午能好,借此休息半天也好。或者,秃先生病了,死了更好。没有病,又没死,明天我还要上学读《论语》。

第二天,秃先生果然又授我《论语》,摇头晃脑地解释词义。先生近视,嘴唇几乎碰到书本,好像要咬啃书本的样子。家人常常指责我顽皮,书读不到一半,书纸就丢掉一大半。不知道先生鼻中喷出的大量气息,天天吹动,纸能不烂掉,字能不模糊吗?我即使再顽皮,也不至于这样啊!秃先生说:“孔夫子说,我到六十便耳顺;耳是耳朵。到了七十便从心所欲,不逾这个矩了···”我都听不懂,字被鼻子遮住,我也看不见。只看见《论语》上满是先生的秃头,光芒灿烂,能照亮我的脸;只是太模糊臃肿,远比不上后园池水的明洁。

先生上课时间长了,就会抖腿,晃脑袋,似乎很有情趣。我却很不耐烦。他的头虽然亮得出奇,看久了也会厌烦,长了怎么受得了?

“仰圣先生!仰圣先生!”幸好门外突发怪声,如遇难呼救。

“耀宗兄吗?···进来吧。”先生停下《论语》,抬起头,出去开门,行礼。

起初我实在不懂先生怎么想的,这样敬重耀宗。耀宗姓金,邻居,很有钱。可是穿着旧衣破鞋,顿顿蔬菜,脸如秋天的茄子又黄又肿,即使王老头也不待见他。老头曾说“他家藏了好多金子!一文钱都不给我,待见他干吗?”老头喜欢我,对耀宗特别傲慢,耀宗也不在乎。况且他又不比王老头聪明,听人讲故事,好多不懂,含含糊糊。李阿姨也说,这人从小到大,像犯人一样围在父母身边,不出门交往,所以听不懂话。如果说到“米”,就只会说“米”,分不清“粳米”和“糯米”;如果说到“鱼”,就只会说“鱼”,分不清“鲂鱼”和“鲤鱼”。不然,就要加几百句解释;可是解释的词又大多不懂,又要对解释的词进行解释,解释的词中又有难懂的词,最终只能不解释,因而只好不和他说话。只有秃先生特别优待他,王老头很惊讶。我私下揣摩其中原因,知道耀宗二十一岁还没有儿子,急着纳妾三人。秃先生也说,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”耀宗给了秃先生三十一金,买个小老婆。秃先生对耀宗优待,自然是因为耀宗很孝道。王老头虽然聪明,学问比不上秃先生,不知道其中原因,也不奇怪。这也是我深思多日,才知道的。

“先生,听到今早消息了吗”

“消息?···没听说,···什么消息呢?”

“长毛要来了!”

“长毛!···哈哈,怎有这样的事···”

耀宗所说的长毛,就是仰圣先生所说的发逆(译者按:“发逆,清朝统治者对太平天囯起义军的蔑称。”)。王老头也称为长毛,并说,当时自己正好三十岁。王老头已经七十多,距今有四十多年了。就是我也知道不是这样。

“这消息是何墟三大人说的,说很快就来了···”

“三大人吗?···那他是从知府那里知道的。这就不可不防。”先生对三大人的敬仰,超过圣人,于是惊恐地绕着书案走动。

“说大约八百人,我已经派下人再去何墟打探。问究竟什么时候来···”

“八百?···可是怎么有这回事,哦,大概是山贼或者近处的赤巾党吧。”

秃先生很聪明,立刻醒悟不对。他不知道耀宗本来就不分山贼、海盗、白帽、赤巾,都称为长毛。秃先生说的,耀宗也不懂。

“来时应当准备饭。我家房子小,打算借用张睢阳的庙招待一部分人。他们吃了饭,大概要出安民告示了吧。”耀宗禀性愚钝,可是“箪食壶浆以迎王师”的办法,却是家训。王老头曾说,耀宗的父亲曾经遇见长毛,伏地求命,头磕得红肿如鹅头,才免一死。又替长毛治理饭食,受到了优待,获得好多金子。等到长毛失败,他逃回老家,成了富翁,住在芜市。此时想用一顿饭得到安宁,实在没有他父亲聪明。

“这种贼人,必不长远,看看整部《纲鉴易知录》,谁见过有成功的?···除非特例。给饭吃,就可以了。但是,耀宗兄!您切忌用自己的名字,交给地保就可以了。”

“好!先生能为我写‘顺民’二字吗?”

“不不,这种事不要太急,万一来了,再写不迟。耀宗兄!还有一事奉告,这种人的火气,当然不能冒犯,但是也不能和他们太亲近。先前太平军造反,贴着‘顺民’二字的人家,也有不起作用的。强盗去后,又被官兵要挟,所以此事要等到强盗接近芜市时再商议。唯有您的家眷要早点躲避,只是不必太远。”

“很是很是,我告诉张睢阳庙里的道人去。”

耀宗似懂非懂,满心佩服地走了。人们说找遍整个芜市,应当承认我秃先生是第一智者,这话真不假。先生能在任何时代,都让自己不受微小伤害。所以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,代代有战争、杀伐、祸乱、衰亡,可唯独仰圣先生一家,不曾为国而死,也不曾作贼被杀,传到今天,还是端坐讲台为我这样愚顽的学生讲解“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”。按照当今进化论者所说的,或许是祖宗的遗传。但是按我说,不读书,也不会这样。不然的话,我和王老头、李阿姨,岂止不受遗传,连头脑都比不上吗?

耀宗去后,秃先生也不再上课,样子很愁苦,说要回家,让我也别读了。我大喜,跳到桐树下,虽然烈日晒头,也不在乎。心想桐树是我的地盘,只有一时。不久,看见秃先生着急走了,带着一大捆衣服。往常,先生只在节日和年终回家一次,回去时也一定带上几本《八铭塾钞》;今天书整整齐齐放在案上,只带着一破箱的衣服离开。

路上,人比蚂蚁还多,人人都带着恐慌的神情,怅然而行。手里大多带着东西,也有空手的。王老头告诉我,大都是想逃难的。其中大多是何墟人,来投奔芜市的;而芜市的人,又争着跑到何墟。王老头说,以前遇见灾难,只有我们家不慌张。李阿姨去金家打听,下人还没有回来,只见那些姨太太,正在拾掇脂粉、香水、扇子、衣服等,放入箱子。这些有钱的姨太太,对待逃难如同春游一样,不能不带上口红、眉笔。我没空去管长毛的事情,自己抓了苍蝇引逗蚂蚁,踩死它;又舀水灌入蚁洞,让它们逃窜。不久太阳下山了,李阿姨喊我吃饭。我真不懂今天时间为什么太短,若是平时,正苦于“对课”,秃先生也一脸倦容呢。饭后,李阿姨带我出门。王老头也出门乘凉,还是老习惯。只是站在他周围的人很多,张着嘴好像在看鬼怪。月色明丽,看见众人牙齿,歪歪斜斜如同一排脏石头。王老头吸着烟,说话的语气缓慢。

“···当日,这家里,有个赵五叔,太老实。主人听说长毛来了,让他逃。他却说:‘主人走了,家里没人,我不留下看守,不就会被强盗占去了吗?’···”

“唉,蠢啊!···”李阿姨突然大叫,极力责怪五叔。

“做饭的吴阿姨也不愿走,她大概七十多了,天天藏在厨房不敢出来。几天里,只听到人的脚步声,狗的叫声,听起来凄惨钻心。不久,脚步声、狗叫声停了下来,如地狱一样阴森安静。有一天,远远听到一大队脚步声,从墙外离去。一会儿,突然有几十个长毛闯入厨房,拿着刀把吴阿姨拉出去,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也听不清,好像说:‘老女人!你的主人在哪里?快把钱拿出来。’吴阿姨下跪说:‘大王,主人逃走了。我已经饿了几天,请大王给我饭点吃,哪里有钱给你。’一个长毛笑着说:‘你想吃饭吗?给你吃。’突然把一个圆圆的东西砸入吴阿姨怀里,血肉模糊看不清人,原来是赵五叔的头···”

“啊,吴阿姨不能吓死啊?”李阿姨又大叫一声,众人眼睛睁得更大,嘴巴也张得更大。

“原来长毛敲门,赵五叔坚决不开,骂道:‘主人不在,你们想进去抢东西吧。’长···”

“得到真消息来了吗?···”秃先生回来了。我很难堪,然而看看他的脸色,不像以前那样严厉,所以也没跑。想想如果长毛来了,能把秃先生的头砸进李阿姨的怀里,我就可以天天灌蚂蚁洞,不要读《论语》了。

“没有···长毛砸开门,赵五叔也走出来,见到这样情形大惊失色,可是长毛···”

“仰圣先生!我底下人回来了。”耀宗大声叫喊,边进门边说。

“怎么样?”秃先生也一边问一边往外走,睁着他的近视眼,比我平常见到的要大。

其余的人也争着走向耀宗。

“三大人嘴里长毛的事是假的,不过是几十个难民,经过何墟。所说的难民,好像常到我家要饭的。”耀宗担心人们不懂难民的意思,用他全部的知识,下个定义,而定义就一句。

“哈哈!难民啊!···呵···”秃先生大笑,似乎嘲笑自己以前慌张的愚蠢,并且嗤笑难民不值得害怕。大家也笑了,看见秃先生笑,跟着笑罢了。

众人得到三大人的确切消息,一哄而散,耀宗也回去了。桐树下立刻寂寞下来,只留下王老头等四五个人。秃先生漫步很久,说:“又要回去安慰家人,明天早晨回来。”于是带着《八铭塾钞》走了。临走时回头对我说:“一天没读书,明天早晨能熟背吗?快去读书,不要胡闹。”我很担忧,眼睛看着王老头的烟火不能回答,王老头不停地吸烟。我看见闪闪火光,很像萤火虫落入草丛中,因想起去年捉萤火虫时掉入草丛中的事,不再担心秃先生的话。

“唉,长毛来,长毛来,长毛刚来的时候实在恐怖,后来哪有什么?”王老头不再吸烟,点着头。

“老头大概曾经遇见长毛的,事情到底怎么样?”李阿姨着急地问。

“老头曾经当过长毛吗?”我想长毛来了秃先生就走了,长毛大概是好人。王老头对我好,一定是长毛吧。

“哈哈!没有。——李阿姨,当时你多大了?我大概二十多了。”

“我才十一,当时母亲拽着我直奔田野,所以没有遇到。”

“我往幌山跑。——当长毛到我们村时,我刚好跑了。邻居牛四,以及我两位族兄稍迟了点,被小长毛抓住,拉倒太平桥上,——用刀砍他们的头,都没砍死;推入水中,淹死了。牛四力气大,能背着二石五升米走半里路,今天没有这样的人了。我跑到幌山,已经傍晚,山头树木,虽有微光,但山脚庄稼,已染夜气,颜色比白天黑。

到了山脚,回头看,幸好没有追兵,才稍微放心。但往前一看,没有同乡人,凄惨、悲凉的感觉,一起产生。过了好久心神才安定,到了半夜,也更加寂静,人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,只有吱吱!汪汪汪!···”

“汪汪?”我非常疑惑,脱口而出。李阿姨却用力握着我的手,不许我说话,好像我的怀疑,能给她带来大灾。

“青蛙的叫声呗。还有猫头鹰,叫声极为凄惨···唉,李阿姨,你知道的树在黑暗中,太像人啊?···哈哈,后来有什么呢?长毛撤退时,我们村里人都拿着铁锹、锄头追。追的只有十几个人,他们虽有一百多人也不敢应战。此后每天定去打宝,何墟三大人,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发财的吗?”

“打宝是什么呀?”大家都疑惑。

“噢,打宝···只要村里人一直追赶,长毛必定丢下一点金银珠宝,让我们争抢,追得就慢了。我曾经拾到一颗明珠,有蚕豆那么大,正在惊喜,牛二突然用木棍砸我的头,把明珠夺走。不然即使比不上三大人,也是一个富翁了。三大人的父亲何狗保,也在这时回到何墟,看见长着大辫子的小长毛,藏在他家破柜子中···”

“啊!下雨了,回去休息吧。”李阿姨见到雨,就想回去。

“不不,别走。”我满心不高兴,很像读小说,看见惊险的地方,就有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’;却偏偏急着看下去,不把全书看完不罢手。可李阿姨似乎不是这样。

“哟!回去休息吧,明天起来迟了,又要吃先生界尺。”

雨下得更大,打在窗前芭蕉的大叶子上,像螃蟹在沙上爬。我睡在枕头上听着,渐渐听不见了。

“啊!先生!我下次一定用功···”

“啊!什么事?做梦了吗?···我的噩梦,也被你吓醒了···梦吗?什么梦?”李阿姨来到我的床前,不断拍着我的后背。

“梦啊!···没有···你是什么梦?”

“梦见长毛了啊!···明天再告诉你,半夜了,睡吧,睡吧。”

鲁迅《怀旧》原文:

吾家门外有青桐一株,高可三十尺,每岁实如繁星,儿童掷石落桐子,往往飞入书窗中,时或正击吾案,一石入,吾师秃先生辄走出斥之。桐叶径大盈尺,受夏日微瘁,得夜气而苏,如人舒其掌。家之阍人王叟,时汲水沃地去暑热,或掇破几椅,持烟筒,与李妪谈故事,每月落参横,仅见烟斗中一星火,而谈犹弗止。

彼辈纳晚凉时,秃先生正教予属对,题曰:“红花。”予对:“青桐。”则挥曰:“平仄弗调。”令退。时予已九龄,不识平仄为何物,而秃先生亦不言,则姑退。思久弗属,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,冀秃先生知吾苦,而先生仍弗理;久之久之,始作摇曳声曰:“来。”余健进。便书绿草二字曰:“红平声,花平声,绿入声,草上声。去矣。”余弗遑听,跃而出。秃先生复作摇曳声曰:“勿跳。”余则弗跳而出。

予出,复不敢戏桐下,初亦尝扳王翁膝,令道山家故事。而秃先生必继至,作厉声曰:“孺子勿恶作剧!食事既耶?盍归就尔夜课矣。”稍迕,次日便以界尺击吾首曰:“汝作剧何恶,读书何笨哉?”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,遂渐弗去。况明日复非清明端午中秋,予又何乐?设清晨能得小恙,映午而愈者,可借此作半日休息亦佳;否则,秃先生病耳,死尤善。弗病弗死,吾明日又上学读 《论语》矣。

明日,秃先生果又按吾《论语》,头摇摇然释字义矣。先生又近视,故唇几触书,作欲啮状。人常咎吾顽,谓读不半卷,篇页便大零落;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,日吹拂是,纸能弗破烂,字能弗漫漶耶!予纵极顽,亦何至此极耶!秃先生曰:“孔夫子说,我到六十便耳顺;耳是耳朵。到七十便从心所欲,不逾这个矩了。……”余都不之解,字为鼻影所遮,余亦不之见,但见《论语》之上,载先生秃头,烂然有光,可照我面目;特颇模糊臃肿,远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。

先生讲书久,战其膝,又大点其头,似自有深趣。予则大不耐,盖头光虽奇,久观亦自厌倦,势胡能久。

“仰圣先生!仰圣先生!”幸门外突作怪声,如见眚而呼救者。

“耀宗兄耶?……进可耳。”先生止《论语》不讲,举其头,出而启门,且作礼。

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,敬耀宗竟至是。耀宗金氏,居左邻,拥巨资;而敝衣破履,日日食菜,面黄肿如秋茄,即王翁亦弗之礼。尝曰:“彼自蓄多金耳! 不以一文见赠,何礼为?”故翁爱予而对耀宗特傲,耀宗亦弗恤,且聪慧不如王翁,每听谈故事,多不解,唯唯而已。李媪亦谓,彼人自幼至长,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,不出而交际,故识语殊聊聊。如语及米,则竟曰米,不可别粳糯;语及鱼,则竟曰鱼,不可分鲂鲤。否则不解,须加注几百句,而注中又多不解语,须更用疏,疏又有难词,则终不解而止,因不好与谈。惟秃先生特优遇,王翁等甚讶之。予亦私揣其故,知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,急蓄妾三人;而秃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故尝投三十一金,购如夫人一,则优礼之故,自因耀宗纯孝。王翁虽贤,学终不及先生,不测高深,亦无足怪;盖即予亦经覃思多日,始得其故者。

“先生,闻今朝消息耶?”

“消息? ……未之闻,……甚消息耶?”

“长毛且至矣!”

“长毛! ……哈哈,安有是者。……”

耀宗所谓长毛,即仰圣先生所谓发逆;而王翁亦谓之长毛,且云,时正三十岁。今王翁已越七十,距四十余年矣,即吾亦知无是。

“顾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,云不日且至矣。……”

“三大人耶? ……则得自府尊者矣。是亦不可不防。”先生之仰三大人也,甚于圣,遂失色绕案而踱。

“云可八百人,我已遣底下人复至何墟探听。问究以何日来。……”

“八百?……然安有是,哦,殆山贼或近地之赤巾党耳。”

秃先生智慧胜,立悟非是。不知耀宗固不论山贼海盗白帽赤巾,皆谓之长毛;故秃先生所言,耀宗亦弗解。

“来时当须备饭。我家厅事小,拟借张睢阳庙庭飨其半。彼辈既得饭,其出示安民耶。”耀宗禀性鲁,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术,则有家训。王翁曾言其父尝遇长毛,伏地乞命,叩额赤肿如鹅,得弗杀,为之治疱侑食,因获殊宠,得多金。逮长毛败,以术逃归,渐为富室,居芜市云。时欲以一饭博安民,殊不如乃父智。

“此种乱人,运必弗长,试搜尽《纲鉴易知录》,岂有成者?……特特亦间不无成功者。饭之,亦可也。虽然,耀宗兄! 足下切勿自列名,委诸地甲可耳。”

“然! 先生能为书顺民二字乎。”

“且勿且勿,此种事殊弗宜急,万一竟来,书之未晚。且耀宗兄!尚有一事奉告,此种人之怒,固不可撄,然亦不可太与亲近。昔发逆反时,户贴顺民字样者,间亦无效;贼退后,又窘于官军,故此事须待贼薄芜市时再议。惟尊眷却宜早避,特不必过远耳。”

“良是良是,我且告张睢阳庙道人去耳。”

耀宗似解非解,大感佩而去。人谓遍搜芜市,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,语良不诬。先生能处任何时世,而使己身无几微之痏,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,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,而仰圣先生一家,独不殉难而亡,亦未从贼而死,绵绵至今,犹巍然拥皋比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。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,或曰由宗祖之遗传;顾自我言之,则非从读书得来,必不有是。非然,则我与王翁李媪,岂独不受遗传,而思虑之密,不如此也。

耀宗既去,秃先生亦止书不讲,状颇愁苦,云将返其家,令予废读。予大喜,跃出桐树下,虽夏日炙吾头,亦弗恤,意桐下为我领地,独此一时矣。少顷,见秃先生急去,挟衣一大缚。先生往日,惟遇令节或年暮一归,归必持《八铭塾钞》数卷;今则全帙俨然在案,但携破箧中衣履去耳。

予窥道上,人多于蚁阵,而人人悉函惧意,惘然而行。手多有挟持,或徒其手,王翁语予,盖图逃难者耳。中多何墟人,来奔芜市;而芜市居民,则争走何墟。王翁自云前经患难,止吾家勿仓皇。李媪亦至金氏问讯,云仆犹弗归,独见众如夫人,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,纳行箧中。此富家姨太太,似视逃难亦如春游,不可废口红眉黛者。予不暇问长毛事,自扑青蝇诱蚁出,践杀之,又舀水灌其穴,以窘蚁禹。未几见日脚遽去木末,李媪呼予饭。予殊弗解今日何短,若在平日,则此时正苦思属对,看秃先生作倦面也。饭已,李媪挈予出。王翁亦已出而纳凉,弗改常度。惟环而立者极多,张其口如睹鬼怪,月光娟娟,照见众齿,历落如排朽琼,王翁吸烟,语甚缓。

“……当时,此家门者,为赵五叔,性极憨。主人闻长毛来,令逃,则曰:‘主人去,此家虚,我不留守,不将为贼占耶?’ ……”

“唉,蠢哉!……”李媪斗作怪叫,力斥先贤之非。

“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,其人盖七十余矣, 日日伏厨下不敢出。数日以来,但闻人行声,犬吠声,入耳惨不可状。既而人行犬吠亦绝,阴森如处冥中。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,经墙外而去。少顷少顷。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,持刀牵吴妪出,语格磔不甚可辨,似曰:‘老妇!尔主人安在?趣将钱来!’吴妪拜曰:‘大王,主人逃矣。老妇饿已数日,且乞大王食我,安有钱奉大王。’一长毛笑曰:‘若欲食耶?当食汝。’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,血模糊不可视,则赵五叔头也……”

“啊,吴妪不几吓杀耶?”李媪又大惊叫,众目亦益瞠,口亦益张。

“盖长毛叩门,赵五叔坚不启,斥曰:‘主人弗在,若辈强欲入盗耳。’ 长……”

“将得真消息来耶?……”则秃先生归矣。予大窘,然察其颜色,颇不似前时严厉,因亦弗逃。思倘长毛来,能以秃先生头掷李媪怀中者,余可日日灌蚁穴,弗读《论语》矣。

“未也。……长毛遂毁门,赵五叔亦走出,见状大惊,而长毛……”

“仰圣先生!我底下人返矣。”耀宗竭全力作大声,进且语。

“如何?”秃先生亦问且出,睁其近眼,逾于余常见之大。余人亦竞向耀宗。

“三大人云长毛者谎,实不过难民数十人,过何墟耳。所谓难民,盖犹常来我家乞食者。”耀宗虑人不解难民二字。因尽其所知,为作界说,而界说只一句。

“哈哈!难民耶……呵……”秃先生大笑,似自嘲前此仓皇之愚,且嗤难民之不足惧。众亦笑,则见秃先生笑,故助笑耳。

众既得三大人确消息,一哄而散,耀宗亦自归,桐下顿寂,仅留王翁辈四五人。秃先生踱良久,云:“又须归慰其家人,以明晨返。”遂持其《八铭塾钞》去。临去顾余曰:“一日不读,明晨能熟背否?趣去读书,勿恶作剧。”余大忧,目注王翁烟火不能答,王翁则吸烟不止。余见火光闪闪,大类秋萤堕草丛中,因忆去年扑萤误堕芦荡事,不复虑秃先生。

“唉,长毛来,长毛来,长毛初来时良可恐耳,顾后则何有。” 王翁辍烟,点其首。

“翁盖曾遇长毛者,其事奈何?”李媪随急询之。

“翁曾作长毛耶?”余思长毛来而秃先生去,长毛盖好人,王翁善我,必长毛耳。

“哈哈!未也。——李媪,时尔年几何?我盖二十余矣。”

“我才十一,时吾母挈我奔平田,故不之遇。”

“我则奔幌山。——当长毛至吾村时,我适出走。邻人牛四,及我两族兄稍迟,已为小长毛所得,牵出太平桥上,一一以刀斫其颈,皆不殊,推入水,始毙。牛四多力,能负米二石五升走半里,今无如是人矣。我走及幌山,已垂暮,山颠乔木,虽略负日脚,而山趺之田禾,已受夜气,色较白日为青。既达山趺,后顾幸无追骑,心稍安。而前瞻不见乡人,则凄寂悲凉之感,亦与并作。久之神定,夜渐深,寂亦弥甚,入耳绝无人声,但有吱吱!汪汪汪!……”

“汪汪汪!?”余大惑, 问题不觉脱口。李媪则力握余手禁余,一若余之怀疑,能贻大祸于媪者。

“蛙鸣耳。此外则猫头鹰,鸣极惨厉。……唉,李媪,尔知孤木立黑暗中,乃大类人耶?……哈哈,顾后则何有,长毛退时,我村人皆操锹锄逐之,逐者仅十余人,而彼虽百人不敢反斗。此后每日必去打宝,何墟三大人,不即因此发财者耶。”

“打宝何也?”余又惑。

“唔,打宝打宝,……凡我村人穷追,长毛必投金银珠宝少许,令村人争拾,可以缓追。余曾得一明珠,大如戎菽,方在惊喜,牛二突以棍击吾脑,夺珠去;不然纵不及三大人,亦可作富家翁矣。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,亦即以是时归何墟,见有打大辫子之小长毛,伏其家破柜中。……”

“啊! 雨矣,归休乎。”李媪见雨,便生归心。

“否否,且住。”余殊弗愿,大类读小说者,见作惊人之笔后,继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;则偏欲急看下回,非尽全卷不止,而李媪似不然。

“咦! 归休耳,明日晏起,又要吃先生界尺矣。”

雨益大,打窗前芭蕉巨叶,如蟹爬沙,余就枕上听之,渐不闻。

“啊! 先生! 我下次用功矣。……”

“啊!甚事?梦耶?……我之噩梦,亦为汝吓破矣。……梦耶?何梦?”李媪趋就余榻,拍余背者屡。

“梦耳! ……无之。……媪何梦?”

“梦长毛耳!……明日当为汝言,今夜将半,睡矣,睡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