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痛就叫出来-痛撕裂般的疼痛席卷全身

周六晚，一家人正吃饭，先生接了个电话，就丢下碗筷匆匆走了。作为临床医生，随时遇到病人需要抢救是很正常的，我早已习惯，便没多问。

十一点多，听到先生上楼的声音，却迟迟没进门，楼道里传来手机循环播放的《大悲咒》，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，便走了出去。夜幕中的先生像一尊雕像静静站在窗前，只有手里的香烟明明灭灭，吐出的烟圈在庄严肃穆的音乐里氤氲缭绕，像寺庙里燃烧着的香火，诉说着今生来世的轮回。

我轻轻走过去，问他是不是遇上病人闹矛盾了。先生突然转过身，靠在我肩头失声哭了起来：“要是闹矛盾就好了！我宁可他现在站起来跟我打一架，哪怕吵一顿也好啊......”先生忍不住地抽泣，我只有等他平复下来。过了一会，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，说是刚刚抢救过的那位患者托父母交给他的。

“亲爱的刘医生，当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，我已经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了。谢谢您这一个多月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护，更感谢您在我身心都遭受巨大痛苦的时候始终在我身边，给予我无限力量和安慰。如果生命是一条孤独的河流，您就是我最后旅程的灵魂摆渡人。请原谅我无法亲自为您写下这封信，只能在自己尚能开口说话的间隙口述下来，请父亲代劳，断断续续地写完它。我想，它不仅代表我，同样也代表了我父母亲对您由衷的感谢，因为您的仁爱，去往天堂的路，我不会孤单。”

“还记得那次您为我清理伤口吗？癌症晚期的伤口，怎么清理也长不好......我真的好疼啊，您一直跟我说，‘很快就好！要是疼就喊出来，实在忍不住了，抓我也行！’您这么为我着想，我怎么忍心让您为难？于是我告诉自己，再疼也不能喊，只要您在，我就不害怕！我浑身颤抖，衣服被冷汗浸湿透，您因为心里着急怕我挨不住，白大褂也被汗水浸成了透明。终于坚持着熬完了这个令人恐惧的过程，我俩相视微微一笑，身体同时松了下来。那一刻我的身体精疲力尽，内心却充满了力量，我知道，在与病魔奋力抗战的过程中，您一直是我坚强的后盾、可靠的战友！每一次艰难的抗战，您都与我同在！”

“第二天早上，您进来查房，您不知道啊，金色的阳光从遥远的高处洒进来，照着站在门口的您，明亮、通透、温暖，您像平时那样柔和地对我笑着说着，就像从光里走出来的一样。您总是在空闲时间坐在我床边，拉着我的手让我勇敢，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我知道自己时日不久，但仍配合您的鼓励，说我一定要好起来，重获新生。您站在光里的样子，真是令我难忘啊，就像是阿弥陀佛派您来引我去往极乐世界一样，我突然顿悟了死生一体、生死一如的含义，我突然感到不再恐惧！我甚至像是看见了自己最后的容颜，安详、宁静、舒展。刘医生，感谢您给我生命最后的尊严，让我能体面地与这个世界告别。临别如此，夫复何求？”

“最后，请您务必保重自己的身体，珍惜健康，享受生活。因为，好好活着，是对爱您的人最好的爱。”

这是一封被叠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信，一边一角都透露出写作者的诚挚与朴素，字迹颜色有深有浅，因为它写自不同的时间段。透过这封小小的信，我仿佛看见一位挣扎在生命线边缘的坚强男子，与他那并肩作战、休戚与共的医生战友在病床前共同谱写了一曲悲壮的生命之歌。它如此轻巧，却承载着一颗生命的贵重，它那么微不足道，却又足以撼动人心，它被定格在白纸黑字间，却续写着一段医患之情的永恒。

我静静陪在先生身旁，在《大悲咒》沉静安然的旋律中默默送别这个美好的灵魂。先生仍时不时哽咽，我知道他需要宣泄悲痛。这是我眼中钢铁直男的先生第一次流下热泪，我明白这眼泪是他作为一个凡人在病魔前的无能为力、他作为一名亲密战友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死神带走的悲切、他作为一个医生在医患关系紧张的今天与患者惺惺相惜的感激。

待先生平复，我取来酒杯，陪他一饮而尽：“飞蓬各自远，且尽手中杯！”

（原标题：一封天堂来信）

☆作者简介：杨花，湖南汨罗人，护士，现居住广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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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：易书生